「我去看我外婆」小芸刚回到父母家，东西刚放下，和妈妈说了一句，就出门了。
父母家是老旧小区的老楼，住四层。外婆呢其实就住在隔壁单元的一层。小芸轻快地跑下楼道。出了门，初夏下午的天光就浇到了头上，空气湿地像在生闷气。小芸绕到了楼的后面。住在楼一层的每家每户几乎都在后门围了一片苗圃，种些小植物，间隔着也有几棵老得有些龙钟的香椿树。
「可惜香椿叶子已经老了」小芸一边想着，一边推开了一个篱笆门，外婆种了好些东西，底部的花生，中间的番茄，顶上满满地爬着葡萄藤，脚下的石子路好像都要被旁边的杂草给挤没了。走到了后院门口，小芸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初夏若隐若现的溽热空气给甩在了院子外面。
小芸敲了敲门，「外婆，外婆」，急促地叫了几声，然后自己开了门。老木头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房间里旧报纸沾了湿气地气息一下弥散出来，小芸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外婆正在里屋躺着摇椅，打着小盹，眼睛和周围的皱纹挤成了一条狭小的缝，没了牙齿的嘴巴却好像在嘟囔着什么，一大束阳光穿过蒙了灰的窗户，照在了她的头发上，白得有些透明。
小芸在房子里面转了一圈，没什么变化，回到后屋的时候，外婆醒了，看到小芸，眼睛眯着笑，招了招手。小芸搬了个板凳，在外婆旁边坐下来，头靠着外婆的大腿。外婆的腿，干干瘦瘦，脸靠上去好像枕着一根拳头粗细的干柴。外婆摸着小芸的头发，另一只手摇着蒲扇，对着小芸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汗扇着。
小芸和外婆讲了自己在北京最近的情况，又说了说自己父母的一些事情，外婆就这么听着，不说话，阳光从外婆的头发那，移到了墙上挂着的月历上。
小芸把肚子里的东西都讲完了，房间重新陷入了安静，「滴答滴答」的钟表声音驱赶着灰尘在阳光里面慢慢地流动，外面几只早熟的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过了好一会，小芸轻摇着外婆的手臂，「外婆，我想吃饼」
外婆用蒲扇在小芸的头上轻轻拍一下，扶着小芸的手站了起来，走到厨房,取了一个大碗放在了桌上。她拿下插在头上的钗子，花白的头发瀑布一样流了下来。分开一小绺头发放进了碗里，从头发的根部顺着捋到底部，一团白色的小粉团就滚进了碗里。这样重复了几次，碗里的面团差不多就够摊一次饼了，于是外婆把自己的头发重新盘了起来，仔细插好。
开始揉面，碗里的面团白白嫩嫩，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外婆就把大碗里面一颗颗小面团揉成了一个大面团，然后她取来砧板，又取来一本旧相册。相册打开，一张张的照片上面都长了不少细细的粉了，这些粉颜色不一，小芸知道，它们尝起来地味道也各不相同，外婆在她少女时候拍的几张黑白的照片上收拢了一大把白白地细粉，铺在了砧板上，然后开始在砧板上揉着面团。面团越揉越薄，慢慢地变成一大张几乎透明的面饼。小芸伸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面团的表面，那些外婆这段时间收集的画面和记忆都铺开在上面。外婆眯着小小的眼睛，仔细地在这张大面饼上看着，时不时用手重新揉一揉那些有些灰暗的回忆，那些吃起来会有些苦涩，外婆的手轻轻揉着，那些灰暗的画面就像翻书一样地快速变动着颜色，一直到颜色变成可口的白色，外婆才住手。
终于一张大饼都白白净净，外婆点点头，用毛巾给盖上了，揉好的回忆需要慢慢发酵一会，这样味道才能均匀可口。接下来，外婆走进厨房，灶台开了小火，把煎饼的平底锅放在上面。而后拿起了一把菜刀，走到那透着阳光的窗边，一只手扯着半下午发白的日光，一边用刀子在窗户边上光线的根部给切了下去，她切了大概两把日光，放进已经热起来的锅里，丝状的光阴在小火的锅里慢慢融化成了细密，金色的油。小火继续开着，那些混在阳光中的灰尘在滚沸的油中被抛了出来，煮了一会，所有灰尘都被请走，锅里面铺着一层剔透的油。
面饼也发酵好了，本来白白粉粉的面，现在变成了半透明，外婆用手轻轻捏着面饼的一端，灵巧地把饼扣在了锅里。面饼一接触锅面，就发出滋啦的声音，而后油层如同呼吸一般地涨落着，一会没过面饼，一会退到面饼底部，而面饼每被油层没过一次，颜色就金黄一分。外婆在旁边仔细地看着，时不时翻一翻饼面。
小芸看着火候差不多快好了，就取了一个小碗，然后翻起了相册，她在外婆结婚时候拍的彩色照片上面刮了一大把蜂蜜一样颜色的粉，又在自己出生的照片上面刮了一点点蓝色的粉，还有前年照的全家福上刮了一点点还没经历光阴催化变成粉末的红色颗粒。然后把这些调味料都在碗里用筷子搅拌起来，搅拌完后，那些颗粒粉末交织在一起，化成了浓稠的粉色液体，液体里面还有一点点红色的没有融化的颗粒。然后小芸把这个小碗递给外婆。
外婆接过小碗，将碗里的液体用刷子均匀刷在了饼的两面，然后在用小火煎了一会，饼就出锅了。小芸心急，不顾烫口，抓起饼的一端，撕下一小块，送进嘴里。果然就如小芸想的那样，刚刚她特意放入的红色颗粒，给松软面饼带来一些粗粝的口感，柔韧的面饼在一次次咀嚼中把原来被外婆仔仔细细揉好的回忆释放出来，无数片段拼凑，外婆度过的悠长岁月，被解离成一口腔的麦香味道，顺着舌尖，喉咙，送进了小芸的身体。
小芸吃完了一整个大饼，外婆也已经收拾完厨房，又躺回摇椅，摇着蒲扇，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小芸咂摸着嘴巴，她看上去有些倦了。小芸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坐回板凳，帮着外婆轻轻摇着摇椅。很快，外婆就睡着了。小芸轻手轻脚地走出后门，关上门的时候，她看着摇椅上穿着黄色衣服的外婆，突然觉得像是一只巨大的橘猫安静地睡着。
「再见，外婆，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