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历哈扎尔至什巴尔台,其地多泥淖以国语名,又名牛群头,其地有驿有邮亭有巡检司,阛阓甚盛,居者三千馀家。驿路至此相合而北皆刍牧之地,无树木遍生地椒野茴香葱韭,芳气袭人,草多异花,五色有名金莲者,绝似荷花而黄尤异。至察罕诺尔云然者犹汉言白海也,其地有水泺汪洋而深不可测,下有灵物气皆白雾。其地有行在宫曰亨嘉殿阙,廷如上京而杀焉置云需总管府秩三品以掌之。沙井水甚甘洁,酿酒以供上用。居人可二百馀家,又作土屋养鹰名鹰房云需府宫多鹰人也。驻跸于是,秋必猎校焉。此去巴纳曰郑谷店曰眀安驿,泥河儿曰李陵台驿,双庙儿遂至桓州曰六十里店,桓州即乌丸地也。前至南坡店去上京止一舍耳。以是月十九日抵上京,历己巴纳凡十有八,为里七百五十有竒为日二十四。
早上七点起床,例行洗漱整理行李,准备八点出发。期间旅店老板娘敲门送了一碗油煎的黄米糕,希望我吃了以后能给好评。从小厂镇到上都遗迹附近的正蓝旗距离九十公里左右,罗新老师花了五天左右走完,我打算趁着今天难得放晴一口气走到。然后在正蓝旗旅馆住两晚,留明天一整天轻装去上逛都遗迹和博物馆。今天应该会是这几天来行程最长的一天。
八点钟准时出发,第一站是石头城村,石头城南边的石头城遗址就是周伯琦在扈从集中说的牛群头。沿着县道x404继续行进一段路后拐进了一段不知名的乡道,路上几乎没有车子,路两边是舒服的绿色。看到远处一片灰白色的城墙,近了发现其实大群的绵羊在草地上边吃草边随着牧羊人一起前进。我想起罗新老师在书中提到说以前山西的牧羊人经常会跑到内蒙去牧羊,牧羊是承包制度,牧羊人和羊主人承诺年底能根据羊群数量增殖一定比例的羊,而年底多出来的羊和中间产生的羊毛则归牧羊人所有,当然若是碰到羊群数量达不到约定数量,牧羊人就要大大的欠债了。
途中还遇到了一辆小卡车在搬运满载的一筐筐蔬菜到旁边的大卡车上,刚好这两辆车把路堵死了,我索性就在车前熄火后靠着背后的驼包躺着看了会天,大概花了十几分钟后蔬菜搬完后我才继续向前。
到了石头城村南边,一个立着文物保护的蓝色牌子插在路边表示这一片应该就是牛群头行宫的遗址,但我下车走了走,完全找不到书中罗新老师说的城墙。只能看到地上一堆石头。罗新老师路过这里时还找到很多的瓷片,我只能认为是这几年间城墙因为什么原因消失了。
周伯琦形容这里:「其地有驿有邮亭有巡检司,阛阓甚盛,居者三千馀家。驿路至此相合而北皆刍牧之地,无树木遍生地椒野茴香葱韭,芳气袭人,草多异花,五色有名金莲者,绝似荷花而黄尤异。」可以想见当初这边应该是非常热闹的一处聚集地。我这一路走来的路线是辇路,只供给元代皇帝行走。在日志开始提到的那位和友人夜宿健德门的胡助写的纪行诗在写了居庸关后下一首名字是「怀来道中」,这样可以看出当初他走的是两京路线的西线,但后面他还写了一首《宿牛群头》的诗,说这里:
荞麦花开草木枯,沙头雨过茁蘑菇。
牧童拾得满筐子,卖与行人供晚厨。
看来不少走东西线的文人们最后也会经行牛群头和辇路会和。在一番怀古后离开了这里,从这里我很快就到了国道,然后顺着国道快速地骑到了沽源县的一家幸运咖,点了一杯美式,只要五块八。最近几年因为这些本土连锁饮料店的入场,想要获得一杯咖啡变得越来越方便了,其价格也一路走低,我觉得到了一个惊人的低价上了,因为我自己做一杯咖啡成本也要两三块钱。喝完咖啡后到附近一个商场借厕所,这个商场感觉透着一种衰败,很多店都打着卖完就撤店的宣传语。我发现很多县城中的商场的排布都基本雷同:一层是数码产品和金银首饰店,二层是女装,三层是男装童装,四层则是玩具店和餐厅。这种惊人的雷同让我怀疑这些商场可能是从同一个原型复制出来的实例。
离开了沽源县,我先去了县城东部的梳妆楼,进景区需要10元的门票,原价其实是20,淡季打对折。进了景区绕过前面的影壁和后面一座锁上的建筑后就看梳妆楼了,这是个全由砖石堆砌的建筑,底部立方体上嵌了一个球状的穹顶。这种样式的建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建筑在清代的书中被称作「萧后梳妆楼」,据传是辽圣宗的母亲萧太后夏天梳妆处。这让我想到之前在延庆的时候也看到说萧太后偏爱旧县镇附近的温泉。但这个圆顶应该是元代建筑会用的,所以这个记录其实是误传。后面有人怀疑这里就是察罕脑儿行宫(脑儿,淖尔,即蒙语的 nuur,湖泊,汉语表示蒙语往往无定字)。上世纪99年的考古最终发现楼周边有十几座墓葬,楼底下有三具木棺,其中两座是树棺。关于树棺葬,我摘抄下书中罗新老师的描述如下:
叶子奇《草木子》、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和《元史·祭祀志》都提到作为蒙古人传统葬俗的树棺葬。就是把一截整木一剖为二,在其中掏出人体大小的空间以放置死者,再合起来外加金属套圈,成为一具棺材。这是蒙古旧俗,成吉思汗等蒙元大汗应该都是按这种方式下葬的,只不过与普通蒙古人比起来,他们要用珍贵的香楠木,而且用黄金套箍固定木棺。前面说到的三种文献提到树棺葬,主要是着眼于皇家葬俗。比如《草木子》提到把遗体安置到树棺里,两半树木扣合起来,加黄金圈固定锁紧,送到漠北“园寝之地”予以深埋,土坑回填之后让马群踩踏,所谓“万马蹴平”,春季青草复生,“漫同平坡”,再无埋葬痕迹。相较于中原传统大事陵寝而易代之后不免毁发的历史教训,蒙古人这种神秘的深埋潜葬似乎自有优长,至少,“岂复有发掘暴露之患哉?”
这样就推翻了之前那些传说和猜想,确定了这个楼的性质是墓上的享堂。于是有人猜测「梳妆楼」这个名字是「树棺葬」这个词的音讹。我觉得有些牵强。我参观的时候中间发掘现场是被玻璃罩子盖住,从上向下看可以看到发掘出来的三具棺材,感觉保存的很完好。周边墙壁挂着一些建筑的说明和当时发掘的现场照片,墙脚跟放着一幅幅可能是从这座墓园中发掘的各种文物照片,奇怪的是其中还混着一些红山文化的文物的照片。
从梳妆楼出来走到楼的左侧,会看到用玻璃罩子陈列着一些文物,其中两段石头上分别刻着「去罪免地狱」「息止安【】」。书中说后面这个应该「息止安所」,因为这是基督徒墓碑上常见的拉丁文短语 Requiescat in pace(缩写也就是 R.I.P.)的汉译。这里刚开始发掘的时候发现的破碎的碑石上。这里可以看出这个墓的主人应该是个基督徒。罗新老师在书中说:
在梳妆楼前原已发掘过的碎石杂物中,找到一块破碎的碑石,石上残留三行铭文,分别是“襄阔里吉思”“敕撰翰”“臣为”。从文字和格式判断,这块残石应该是梳妆楼元墓神道碑的一部分。尽管神道碑其他有文字的残片再未出现,不过几乎可以据这一小片判断,墓主人的名字就是阔里吉思。阔里吉思是元代蒙古人常见的名字,其语源是基督教圣徒圣乔治的名字,希腊文形式是Geōrgios,拉丁文形式是Georgius(英语的George由此而来),阔里吉思是其汉文音译形式,有时又写作阔儿吉思。元代信仰景教(基督教聂斯脱里派)的蒙古人,常以阔里吉思为名。当然,当一个名字被使用得足够普遍时,没有基督教背景的人也可能以它为名。
而这位元代的「乔治」(阔里吉思)具体的身份究竟是谁呢?一开始他被认为是《元史》卷一一八有传的汪古部第四代首领,也就是忽必烈之女月烈公主的儿子、先后追封高唐忠献王和赵王的阔里吉思。很快林海村根据独木棺主要涉及的皇家和梳妆楼顶部伊斯兰风格的穹顶,猜想墓主人是元代皇室唯一信奉伊斯兰教的忽必烈之孙阿难答,但他的猜想无法解释「阔里吉思」这个名字。之后
赵琦(2003年)和周良霄(2011年)先后发表文章,论证梳妆楼元墓的墓主人阔里吉思,并不是汪古部那个被追封为高唐忠献王和赵王的阔里吉思,而是在《元史》里写为阔儿吉思、被元顺帝追封为晋宁王、谥号忠襄的那个大臣。
后来 2013 年黄可佳在《草原文物》上发表文章,提出这个阔里吉思很可能是元代著名学者爱薛之子。
在看书的时候,这些猜想我都看的津津有味,我觉得这就是历史学有意思的地方。《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的一期番外中段志强老师分享了一些他关于学习历史学的建议。他提到说普通人常常说自己爱好历史,但爱历史和爱历史学其实是两回事,市面上说历史的书多,但讲历史学的就少了。历史学这个学科有个有意思的特点,就是它几乎没有别的学科那种只有学科内部人员才懂的专有名词。现代的历史学其实更多的是「史料学」,学者们都围绕着史料进行研究,各自提出自己的猜想,佐证的史料越完备越容易被大家采信。要我看来这种研究其实很像侦探破案的过程,之前有听过一种说法是说侦探小说之所以那么吸引人在于侦破案件的过程在时间上是和发生的事情形成一种镜像,史料的研究我觉得也是这样一个过程,只是和侦探小说不一样的是,史料研究得出的成果后并不会有凶手出来认罪来盖棺定论,历史的猜想永远无法证实,即使我们在教科书上写的那些也只是暂时被最多人采信的一种可能性的。过去发生的事情当然是确定的,但通过史料还原的历史真相可就完全地不确定,尤其是因为政治考虑常常有人会去改造史料试图让历史为自己服务。
说起来印象中落得一身故纸堆酸气的历史学其实是一门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的学科,这么想的话这个学科凭空多出了一种悲壮。
回到我的旅途,在离开梳妆台后,我先路过了囫囵淖尔。这个囫囵淖尔原先应该是那个周伯琦说的「云然者犹汉言白海也」的察罕诺尔的一部分。察罕是白色的意思,诺尔和前面提到的「脑儿」,「淖尔」都是一个意思,指湖。这个「白色的湖」在元代时候应该是非常巨大的水泽,周伯琦在《右牛群头》中说「(牛群头的)凉亭临白海」。也就是说很可能当时的察罕诺尔是临近牛群头的,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沽源县在当时是察罕诺尔水底的一部分。在囫囵淖尔东北角不远的地方,我到了小宏城子。这里据考察应该就是当初的察罕诺尔行宫,我也确实由看到由河北政府立的文物保护牌子,但这块地被铁丝网围了起来,进去的门锁着。我只能隔着铁网拍了几张照片。当初马可波罗前往上都的时候就有经过这里,《马可波罗游记》转述他的文字(冯承钧译)里说:
三日后,至一城,名曰察罕脑儿。中有大宫一所,属于大汗。周围有湖川甚多,内有天鹅,故大汗极愿居此。其地亦有种种禽鸟不少,周围平原颇有白鹤、鹧鸪、野鸡等禽,所以君主极愿居此以求畋猎之乐,在此驯养鹰隼、海青,是即其乐为之艺也。
离开小宏城子后路过转佛庙景区,景区门口立着大得夸张的「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我一直觉得这句话是说给北京人听的。随后再过马神庙村很快车子就拐上了国道。经过我再三比对,我发现这条国道(G239)就是书中写的 16 年罗新老师走过的那条X502县道,也许在这几年中它升级了。这条路上大车来往极多,扬起的灰尘非常夸张,我把头盔所有透气口都合上后勉强好些。骑行了很久后终于到达了老黑城子,地图上显示老黑城子的地方是一个没有路到达的地方,我顺着一个土路下去,在一个红砖的建筑外碰到一位妇人问了下老城怎么走,她说车子没法过去,都被铁网拦着。这时候我想起来书中在走这一段时候罗新老师抱怨行走的时候老是需要放下铁丝网才能穿行。看来我无法得见这个元代时候的「李陵台」。李陵是汉武帝时期的将领,出塞和匈奴作战的时候投降了匈奴,司马迁被下狱,遭受宫刑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他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的投降辩解。不过这个地方是李陵投降的地方的概率不大,可能是「好事者」的随意编排。这里在元代时候是个非常重要的驿站和捺钵,不少文人路过这里还因为这个地名写了不少怀古的诗。只是看来我这次是注定缘悭一面。
随后在国道上继续前进,不小心错过了到达上都前最后一个捺钵四郎城,直接到了旅馆。这时候大概已经两点多,算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在路上骑行了六个多小时,实在有些疲倦,而且明天预留一整天去非常近的上都遗迹和博物馆,于是决定明天早上再绕行下四郎城,今天就先歇下了。
基本上这次预定要完成的行程就走到了倒数第二天,出发到了今天是第八天。感觉一路上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好。